本篇文字被用作 踏云社首张概念专辑 音乐作品之文案。
奥德修斯走下王座的时候,四周的风一起呼啸起来。
抖落披风和冠冕,荣辱都不复存在。周遭的血骨埋进黄沙与岁月,如今他只是一名异乡人。孤独吗?只身在外数年,佩剑斑斓的锈迹爬上手臂,眼睛早习惯揉碎沙尘。在这无比狂乱的寂静中,他似乎困惑起来,额上渗出凌厉的皱裥。
他只能归去,无论是心中空谷传音的呼喊,或是天空瘦鸟盘旋不休,都在指明方向。那是某种预言,如同从凛冽寒风步行至初春的路径。花圃里栽满藤萝与蔷薇,他们坐在秋千上乘凉。黄昏泡开宁谧的细语,话锋一转,星河与萤火就徐徐铺展开来。
归家的路途不远,但自他当初迈步向天涯时,魂魄似乎就难再交集。这段归途诡谲险峻,海面未曾有一日风平。离开遍布忘忧果的海岸,便落入独目巨人的巢穴。魔女和妖鸟片刻不歇,细小岛屿劈下宽广的雷霆。如同一枚风暴中心的窄叶,他随轰鸣的漩涡飘荡来去。涌动的离愁仍不住生长,长成坚硬的白须,刺透脸颊。
他只能归去。那里是开始,也应当是结束。在久远的流浪与泅渡之后,归途是唯一的方向。
他终将抵达那里。
每一个外出闯荡的勇者,都会在某个梦醒的时分,被唤起赤诚的忧心。
你可能有过这样恍惚的经历:在秋天黄昏的河岸,浮着阳光和灰尘的落地窗边,你听到水流彼此撞击的声音,听到骊歌,就仿佛回到多年前被时光殷勤拔高的青草地,脑海中浮现出熟悉的面容和声音。你会在新芽嘭地冒尖,第一株杨花摇摇晃晃竞相起飞时,恍惚地想到和他们分享喜悦。你会在月光白的台灯底下,茂密地回忆起当初,回忆起毛茸茸的小细节。再或者是在夜幕深处,节日烟花蓦地炸开,星屑垂尾的一刹那;烟花落尽之后,故乡的月色穿过漫长的岁月,细细密密地落进掌心里。你的目光仿佛能穿过人海,抵达露水未褪的旧乡。
你设想过无数个归去的方式。你无须乘船,轰鸣的钢铁比翅膀更加迅疾。你无须赶路,昏昏睡过数个时辰,窗外的景色就能更熟悉几分。这一切似乎易如反掌,仅仅等待一个念头发出昂扬的芽。
然而花花万物都挡在路上。沸腾于空中的数字混杂着刺眼的泡沫,在你的头顶喧嚣。炫目的反光盛开于摩天楼的群像,一层一层织起网罗。你疲惫地拎起挎包,纸飞机坠进黝黑的下水井。你仍会看向外面,然而翻滚的霓虹流光溢彩,令你看不清未来,也看不清方向。
再之后的日子里,你变得也许只是偶尔才能想起来这些。世界大得太过分,你致力于奔向云端。机械取代童话填进梦境,脚步里塞着公文,虫鸣被涡轮的噪声裹挟。在高速运转的社会里,你开始追寻别人的节奏,疲于奔命并驻定城市一角,飞快撕开包装袋,无声地进食晚餐。
孤独吗?
如今我们甚至不再主动谈起孤独。这座天地变得愈发错综,丛林法则高度进化,这样的生活似乎已经成了常态。你没有嗜血的黑剑,但你手执几十枚键盘按钮,需求的敌人仍旧如潮水般涌来。这场竞赛也没有重新开始或难度选择,你紧紧囿于其中求索,如同包裹在滚烫的锁链。
你无法确信。你的心中同样存留着呼喊,而每一日的积累,都令那声音更坚实。你在凛冽的寒风里紧了紧衣领,你快步向前走去。你不敢完全顺从它,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令你推脱。可你又无法抑制,它们换一种方式,就从眼睛里跑出来。
你想起陈旧的麦田,一名少年闭着双眼,平举双手走在田埂上。呼啸的风浪穿行而过,稻海霎时烧起金色的火,毕毕剥剥响彻寰宇。你想起门扉上要专门倒过来贴的红色福字,在夕阳里彤彤地映着光辉。你想起开满凤凰花的站台,迟迟不愿起身的行李箱,离开时那餐丰盛的晚饭,还冒着热气。它们从未染过尘埃。
你看了看身上。你才发现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烙印无从磨灭。仍然是平常又星光稀疏的夜晚,有航班寂静地驶过。你望着天空,望了很久。
你终于决定归去,像许多人那样。那里是一处归属,一处能够放下焦虑、流连停驻的小天地,也是一处能够擦除累累伤口,再壮阔启程的避风港湾。也许,更是这广袤的世界里,为数不多收藏灵魂的处所。
地平面划出银紫色短暂的弧线。草尖上滚落下潋滟的朝阳。
希望每名奥德修斯,都能找到归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