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发酵的油柑味在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反射。藉由两座黝黑的音箱,阿黛尔·阿德金斯囿于混沌的梯形范围内,演唱专辑《19》中的一些金曲。阳光穿过飘忽的头发碎屑产生丁达尔效应,浑浊的胶体一并将阿黛尔降维成 Lo-Fi,并勾勒一圈《蔚蓝》中天空度假山庄关卡里多见的深红色镶边。白色的围兜在脖颈的位置打结,囚禁起双手、臂膊、躯干与某些秘而不宣的器皿,并吸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子。理发师准备就绪。
我的耳朵里贮存着一滴液体,它是油柑风味的洗发露泡沫一些集群的遗骸。幸存于心猿意马洗发侍者的毛巾与威严之下,围兜甫一系好,它们就骚动起来。在我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这些泡沫已经开始玩弄和调教我的神经;而递质们则踊跃地传球,进而帮助它们玩弄和调教我的大脑。它带来一种强烈的介于痒和疼痛之间的糟糕风味,就如同在巴斯克蛋糕里掺进一把京酱肉丝;而我的手又被拷在虚空里,那条薄膜般的白色围兜如同尚未开通的虫洞,令我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我的耳朵。我感到耳骨上的肉被蚕食而变得透明,极细的血管在其上趵突;一些油柑渗进毛孔,将我的血液翻转成苍翠的绿色。这样的刺激令我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敏锐,世界以每秒 300 帧的速度在我眼前播放,辅以泛白发光的蒙版。这漫长的几分钟令我想到少年暗恋时代等候回音的焦灼,想到月底生活费告罄时深夜的饥饿,想到考场上最后半小时即将突破阈值的尿意。在这样的时候,我不关心人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滴东西则囊括了一球油柑中子星。我静静地等待这颗中子星蒸发干净,我感受到它细微地变轻,空气在撕扯它的边界;我的意识形而上地施以催化。我感到这里只剩下理发师与我,我确信走出这家店的大门,外面仅仅被眩目的虚无(void)所包覆,因为我们二人已经能够互相解释,成为完美的逻辑与行为的闭环,完成美妙的统一(grand unification)。但显然阿黛尔的存在打破了这一理论。阿黛尔是横亘在经典物理学天空上的第三朵乌云。阿黛尔是否来自认知以外的世界,或者在某种朴素辩证法(naive dialecticism)的范畴里,波形仅仅是某些物质的一种转化形式,由此阿黛尔也仅仅是一种经过标准化、解构与合成而产生的必然结局?
这不重要了。因为理发师打开了电动理发器的引擎。它在耳边制造了大面积声音的爆炸,就像是突然刺破困住浓缩噪音采样的一枚大气泡。空气开始急遽振动,产生类似水沸的强烈效应,继而贯穿我意志的钢板。它像极了早上六点整一墙之隔的邻居使用的手枪钻,它过于符合人机工程学,以至于那位孱弱的邻居可以手持这一机械长达 72 小时而不休息。这令人想到火车上多见的双腿 150 度打开、将百元国产手机外放音量调整至满格、每个短视频播放十遍的此男彼女,往往更加勇于并擅于在打扰别人这一高精尖领域参与激烈角逐(cutthroat competition)。我们深刻感受到他们的热情与活力,并为之折服与颔首。
侍者——或许不应当称其为侍者;或许那位先生是另一位理发师,但我姑且这样称呼——端来一杯液体。他说:请喝茶水。我说:感恩。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低矮的纸杯,它释放出一些白桃乌龙信号。但我无法肌肤相切地感知它、令它进入我,因为在其被置于洁白的台面 60 秒钟前,我的双手已被那些尚未开通的虫洞束缚住。而 10 秒钟前,电动理发器启动了。我不愿意打扰理发师的工作,因此不论那是一台电动理发器或是一座核弹发射井,我心中关于它无法被我干涉的认知都是相似的。我望着那杯液体,它被施以盖子,令我无法窥见其内里;任凭我强烈地想要探索它,它仍然不为所动。很难判别我此时获得的挫折感与发送 😂 给朋友却被误解其意涵时相比孰轻孰重。在揭开这方盖子之前,它可能是 smallArmBigHearts 栗色的芳醇液体,亦可能是一杯两女甫离开后的遗物。但揭开之后,它就简化成确定的状态。我试想用意念完成这一行为,但失败了。它封闭自己的意志是那样坚定,这又令它仿佛是一杯病毒。我们对视,它留给我一方啜饮的小口,但我此时显然无法将嘴巴或者眼睛投入其中。在这一情境下,根据奥卡姆剃刀的阐释,这个小口并没有存在的意义。当然也存在另外一种假设:它的存在可以引出更多原本不会产生的心流(mental flow)。而这些心流是有必要的,它们以某种能量的形式,确实地影响了这个世界的某些部分。这是一种更加广义的阐释,既然它无法证伪,就代表它同样令人信服。至少在这座理发师的结社里,它令人信服。
阿黛尔演唱到第 4 首曲目时,理发师几乎将我的头发修葺结束。我深刻地认识到,理发与割草的两个共性分别是目的性以及不可控制性。如果我有代理上帝的权限,我将赋予这位理发师像《时空幻境》中的提姆一般按下 Shift 键就能时间回溯的能力。这样一来,不论他愿意拯救公主或者理发,都能够更加从容。理发师可以和公主徜徉在城堡的花园里,一同欢笑,为美丽的鸟儿取名字;他们犯下的错误,可以不被对方看到,安全地收藏在时间的皱褶里。¹
耳朵是奇妙的场所。在捉迷藏时,如果我能藏进耳廓上方的空腔这一宇宙间最隐秘的场所中,我可以永远都不被他人找到。因此洗发的侍者第二次将油柑洗发水泡沫遗留在那里时,我仍面带笑容原谅了他。此时,我终于有机会在吹发的间隙拿起那杯液体,但我已经失去了解它的兴趣。这并不仅仅是为了贴合张爱玲曾道出的人生箴言,亦是考虑到漫天的头发碎屑身体灵巧,可以跻身跃入纸杯盖子上的龙门。那个小口对于它们而言太松弛了,因此那些碎屑甚至不需要用力,就足以成群结队涌进其中。此刻我终于领悟了这个孔洞存在的意义。我清楚地感受到无形的法则正撞击着我的灵魂,这世界上确实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无用的。
走出理发店,天色已经晚了。关上门的一刹那,阿黛尔在某个五级属七和弦的高位戛然而止。我想要回头看看,却没有回头的勇气:两道玻璃门如同审判的镜子,行将展览我头顶的达达主义创作。我彷徨在栗冽的空气中,突然油然而生一种悲悯的情愫:相比踽踽于人群,我仿佛更愿意行走在荒原,生活在树上。
参考文献:
[1] Jonathan Blow. Braid [G]. Number None,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