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坏毛病:总是不能坦率地看待夏天。
城市里的夏天是虚幻的,或者说,它带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和气味。我总是把它和此起彼伏的装修声、柏油马路上被人丢弃的泄漏的可乐纸杯、傍晚在低空聚成团块的嗡嗡作响的蚊虫关联起来。这些联结自然而然地产生,令当事人如我都难以追溯其来源,只能归咎于在年少时代的某些时刻,记忆官能被突如其来的一些方式刺激,于是那些时刻就被抽象成实体,捆绑在夏天这个中立的、庞大又笨重的意象上。
可夏天又令我雀跃,令我不去在意那些汁水横流的街道和胳膊上突如其来的鼓包;夏天只是派来些丰盛又活泛的云朵,就足够令我痴迷并坠入其中。夏天有晕眩得不加修饰的日光、连延不绝的海浪与晴空,有穿过叶子的懒洋洋软绵绵的风流,有思绪从早至晚全年最漫长的飞行周期;时间流光溢彩,心也蠢蠢欲动。
不过说到底,或许还是因为不少美好的小事都发生在夏天。空调房里的冰镇汽水和被窝,和朋友打游戏到窗外的天空被彩霞布满,再出门吹吹晚风;房间里的小骑士在白色宫殿的长椅小憩,我在楼下的超市提两袋新鲜的柑橘,路过窸窸窣窣的梧桐。和创作者的集会,辣度逾矩的火锅里,再倒下两盘耗儿鱼或者鲜切牛肉;一起唱熟悉的歌,逛不熟悉的街区,迷路在天气极好的一些午后。再往前数,坐在夏天的高中教室窗边时,高高低低的树影探进窗台,在试卷上画出好看的纹路,让人一不留神就看得入迷。而放学的傍晚骑脚踏车滑下长长的坡道,一串路灯嘈嘈切切地点亮,整个人就埋进扑面而来的凉爽夏夜。
我也热衷于写下这些夏天。在很多文字里,夏天都霸道地占领着整个作品的氛围。我还想去描述记忆里的那些夏天的残影,成片的向日葵田野、新鲜浓烈的果子香气、大大小小的试探与冒险,都是残影的一部分。许多稀松平常的故事也藏在那些残影中,它们太过于稀松平常,甚至像阵雨里随意挑选出的几颗水珠:云母状的光斑落在雪白的书页,吉他弦震荡出悦耳的泛音,湖面上一朵仰卧的睡莲,宽松又晒得暖和的大T恤,悉心收纳起来的草稿纸,轻盈又温柔的绮夜星光。夏天这座潮湿又芳香的容器里,鱼跃进那些故事和信物,就像奶油冰淇淋杯里的巧克力饼干碎片,以最适宜的姿态被搅拌均匀。它们令人安心。
夏天的日子那样漫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看到行道棕榈被暑气摇晃,空气的白噪宛如纤细的催眠与瘙痒。臣服于暴烈日炎的淫威,湿漉漉的衬衫不慎滑落于白热的地板,而浮在皮肤上一阵透明水汽很快便登上别人的舌尖,或死死压进一枚齿印的底部。怀里的少年平日羞涩乖巧,却也在特定时刻奉献蓬勃的膂力;薄薄的织物印刷一层烫金,褶皱与光影组成千变万化的综杂欢愉的迷宫。落地窗切割出锋利整洁的光之边缘,如同孕育天然钻石的矿井。夏桃被榨取芳醇的汁液,流涌在广袤躯干的内陆;在夏日的逼迫下,我们周身只剩一对碧蓝色手绳,于玻璃与白瓷间携手迎接水流的鹰击。
但夏天又不可避免地会结束。我们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像想到今天的晚饭该吃什么、想到新一期杂志的价格般,大抵不会有什么高分贝的波澜。我们演化出这样的习惯与本能。之前一个寻常的九月,和朋友走在短巷里,一轮红日乖巧地悬在电线杆顶端;路过点心店,不过停顿了几分钟的光景,放眼再看时它已消失了。矮墙上金蓝色的光也一同消失,小街上米糕的氤氲热气、探出栅栏的石榴、路口走走停停的花猫,都一齐消失了。它的消失和到来一样毫无征兆,在那些温度和湿度里长大盛放的花朵,也在夏天结束的进程里不知疲倦地逐流。
夏天的结束,往往比夏天本身更加狂热,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浪漫。
酷暑之末的温度,如同把全部的夏天点燃,放任其失控地烧焦。焚尽的烟灰积满石缝,沥青滴下树梢,城市凝固成静默的琥珀,刺眼地泛白。许多事物被不可避免地推向各自的高潮:密集的蝉鸣像包络空气的蛛丝、硕茂的蓝花楹是熊熊燃起的业火,整个夏天终于开始呼吸紧促,急转直下。被烘烤的空气湍流里,视线变得曲折变幻;夏天难以带走我的全部,却带走花束、青叶、候鸟,以及扭曲的空气对面的,再也未曾见过的人们。
在夏天结尾发生的告别,都有些过于草率了。有些是像平时一样,约定着什么时候再见面,但随后就进了各自的山海;有些则是忘了说再见,索性就真的不再有交集。也或者郑重其事地告别过,心里却总怀抱着些许会重逢的念想,可日复一日,也脱不开被逐渐磨掉那点毫无来由的期待——和那些夏天的生命,那些开到荼靡花事了以至于有些歇斯底里的、基于本能的傲岸的浪漫相比,它们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数场毫无征兆的暴雨,一个夏天就到了终末的、往往不怎么也不屑于多么拖泥带水的尾声。雨水纷纷降落,许多透明的花瓣与阔叶也急匆匆地坠下,像某种达成共识的礼仪。夏天被打包进火车的汽笛,在冷飕飕的赭红的秋色中逐渐消散和融化。而我也深知我的时间额度用尽,贩卖夏天的神祇已经歇息,它们恪守信条。
我无法坦率地面对夏天。我无法对它说:我不喜欢这些令人不快的燥热、蚊虫和气味,但我希望你晚些离开;我希望你晚些离开,只是因为身处其中我就能够更加方便快捷地重逢那些已经过去的永不回头的夏天,即便只是刻舟求剑。每个夏天都是崭新的,发生每个夏天的起和止都是彼此不同的。它们并非轮回。我也知道,我破碎的文字无法厘清我那些荒谬的坚定的念头——但每个人总归都有些奇异的执念,在我身上,这便是标志性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