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燃处

Kevinz Blog

戒糖

西西弗斯将巨石推向山顶,随后石头滚回山下,永无止境。现代社会的成年人戒盐戒熬夜,毛头小子们戒色戒手机,随后终于心痒难熬重回修罗道,在漫天欲望的烟花里沉沦,转头再于冥想的夜晚百般忏悔,永无止境。我对绝大多数诸如此类断舍心法不以为意,一些偏激得离经叛道,一些又像是心诚则灵,唯独戒糖确实有奇效。果糖是引发胰岛素抵抗和尿酸代谢紊乱的绝对祸首,添加结晶果糖和果葡糖浆的商品都是引人入胜的袅袅毒烟,飞速催化衰老的进程。只要断快糖三天,人体糖化反应的鞭炮就被遏制,脸上速生的疮痍、头发间隙的油腻、皮肤上悄然印刷的黑色沉积,都迅速改善。比起虚无缥缈的维生素、鱼油和辅酶 Q10,戒糖的收益快到像是回光返照,令一切昂贵的护肤道具都黯然失色。

最近一次草率的戒糖计划就始于两个月前。告别 Chikalicious、Cova、Sloppy Gin 和 Toris,每周只能吞服一个纸杯容量的冰淇淋、浅饮一份不含奶不额外加糖的中杯果茶或者特调咖啡。听上去并不严格,但甜品是我身体构成的一部分,不循序渐进就必将迎来呼啸的戒断反应。开始执行之后,甜品像 Rose Tyler 散布的 Bad Wolf 般排山倒海地四处冒出,以惊人的存在感横亘在生活的必经之路上:所有蛋糕店和饮料店突然全部开始推出无穷进化的神仙新品,大搞年终活动,打折力度堪比当下股票市场。进入干燥的秋冬季节,同事骤然变得殷勤,吃过午餐后就开始恶魔低语:“道吗?”“喜吗?”出于成年人应酬的需要,实在难以杀伐果断地拒绝。公司更是跟随主流国内互联网企业的先进步伐推出新政,每天下午提供免费不限量满坑满谷的甜味零食和甜味水果,显眼地摆放在办公室往返卫生间的必经之路上。选择了戒糖的红玫瑰,白月光就齐刷刷漫山遍野地射下来,多看一眼都会被迷了心窍。

许多瘦削的男孩都与生俱来反甜食的基因,可惜我从小就被甜品克制,拜倒裙下,无从逃逸。接受义务教育的阶段里,尚且能表现得矜持,通常是逢年过节才有得大快朵颐——一方面那时受到多数甜品师技术和审美两重掣肘,足够好味的蛋糕是奢侈品,难以轻松地获得;还有一个隐晦的原因,和世纪初的社会刻板印象有关:男生表现得喜欢吃甜品,是比较丢人的。男孩应该在操场上毫无理由地跑来跑去,在厕所里偷偷抽烟,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插兄弟两刀,而不是吃甜品。在那样一个大家都是潜在的二极管的环境里,不必给自己招揽麻烦。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们开始整顿有色眼镜,路上已经能见到分享山姆家庭装巧克力脆皮香草泡芙的浪子男高,也能见到演奏噪音摇滚的花臂 JK 团体、手牵手逛优衣库的白 T 恤少年、出没于夜间巨富长区域的超大只福瑞,但很多甜品店在预约时还是会把性别默认值填写成“女”而不是大多数餐厅小程序更常见的“请选择”,表明这样的刻板印象仍没有彻底消失。

总之,完成不再羞耻于遵从本心、不希望成为刻板印象的牺牲品的觉醒之后,甜食之路才变得顺遂一些。每周可以拨一点预算给甜品,非常快乐;能找到志同道合的甜品爱好者,同样非常快乐。有时候你能发现一些相关性,比方说能光明磊落表达自己想吃甜品的男生,通常聊天都更顺遂丝滑。遥想青涩的学生时代,和学弟打完球,就立刻瓜分一只廿一客的常青款百利甜情人,奶油还蹭在鼻子尖;和音乐高材生小朋友闲逛得疲惫了,下一秒已经坐在意式冰店,忏悔的不是摄入两大盒卡路里,而是意识到对方认真舔蛋筒的模样多少有点不宜。代谢旺盛的年纪,热量收支永远平衡,根本没有控糖的必要,就容易为所欲为,不加节制。早上吃了晚上又想吃,在图书馆想吃,在教室想吃,在宿舍小阳台想吃,脑袋被蛋奶混合物灿烂的黄色填满。可使居无竹,不可食无甜,一直以来都是极为重要的信条。

很多人很多事都遵循一个相似的过程:先是尝到甜头,随后发现逾越了界限,再随后开始漫长的赎罪。暗恋、司美格鲁肽、曲婉婷、新东方、房地产 ETF 莫不如是,纵欲于糖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也会来到尽头。在某一些特定的时间节点,身体的基础代谢会产生陡峭的坠落。吃相同的食物,消耗的却减少,剩下的部分就演变成致密的脂肪,熨帖地钻进五脏六腑。这些潜移默化的沉积,在某天形成肉眼可见的变化。肝脏回声增强,第二个下巴登台演出,大学一千米还能轻松跑进三分半,入职两年爬五楼心率直逼一百四。虽然毕业后体质变差要责怪的另有其人,但糖分摄入这只粉红大象终于无法再被忽略。健康生活受到威胁是一回事,出门也会笼罩自卑的阴影。最初的控糖计划很简单:把一切快糖都切掉就好了。除了食堂和饮水机,其他入口全部进行封控和熔断。说到底,不论想吃蛋糕面包还是其他什么,都是口腹之欲在作怪;平心而论,被谁填满都无所谓,只要被填满就好,凶猛的饥渴就被满足,就暂且不再有迫切的需求。这是第一个迭代,它效果斐然却困难重重,通常营养师都不太会建议学员严格遵守,害怕后者在这条修罗之路上难以坚持,自暴自弃。可是我实施起来,却不在话下。

在那个时候,让自己不去吃糖就像要去吃糖一样轻而易举。心痒了能够劝住自己,说:“好吧,那么就先不吃。”那些闲不住的气力可以迅速投到体育馆,或者 Cubase 里,或者塞姆利亚大陆上,没有任何能量损耗。我想到那个时候,在毕业之后第三年的夏季,有过一个天气非常好的傍晚,我打完游戏下楼丢垃圾。走出楼梯口,带着樟树叶香味的晚风吹过来,在耳朵和袖口温驯地打转。我穿着宽松的短袖短裤拖鞋,走着走着看看侧面的天空,在两座鹅黄色的崭新高层住宅楼之间,饱和度极低的紫色和橙色形成温柔的交替,泛着剔透的白光。我察觉到,我的生活仿佛什么烦恼都没有:身体没有任何一处疼痛,头脑清醒工作稳定,维系简单自由和快乐的人际关系,仍有活力和创造欲,从没有被什么绑住手脚。那样美丽的夏日天空,就像是静止了。我想要时间永远静止在那里,一切都不要改变,我想,那似乎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轻松平常的、小到不能再小的愿望。那个时候,根本无法发现,以为那么平常的一天,可能就是往后的生活里最好的一天。我在垃圾投放点折返,随后回到房间,那一天眨眼就匆匆掠过。自那以后,时光仿佛失控的洪流,我疲于奔波,应付生活里的各种大事琐事,再也没有一个时刻能够这样心无旁骛,悠闲地停下脚来,奢侈地把天空看厌。

甜品的消遣属性逐渐褪去,它的另一面就显现出来。糖带来空中楼阁般不牢固的快乐,令人轻松地成瘾。在这一点上它与烟草类似,是情绪的补剂,致命的副作用却不会轻易显山露水。没有整块的时段和精力运动或创作,于是能够代替它的东西越来越少,在飞驰的人生列车上,星星点点的砂糖越虚幻,就越真实。抓住飘飘荡荡的一股,逆着多巴胺抵抗的豪雨,不假思考地吞下,获取大脑暴乱的奖赏,抵抗无休止的情绪消耗。为将来储蓄的共同愿景已经虚幻又过时,在漫长的侵蚀里,只有当下神经通路的感受属于自己。毕业之后的几年,是所谓新中式茶饮爆发的时候;每天有如此缭乱的选择,一旦决心扫清,也不为所动。而如今,在各式各样巨大压力的围追堵截之下,面对抄来抄去的无聊菜单,即便点不出什么,也最终要下单一杯熟悉却乏味的安全牌。水星逆行的年月,心知肚明不平等,却只能求助于慈眉善目的糖之恶魔,在反复的咀嚼中签订契约。这契约是用未来的身体为代价,换几分钟跳出这具躯壳,短暂而沉浸地避世。即便如此,也义无反顾。

不知从何时开始,戒糖也成为微观的政治正确。它本来被期待成为解决压力的特效药,却逐渐成为压力本身,或许也是由于最初尝到了甜头,到如今开始赎罪。在医院的人潮里,在凌晨两点的办公室里,在通向火葬场的公路上,我站在那里,时间也报复般地停止在那里,不愿意流动。透过窗户,我看到人们拼命地抽烟,仿佛一根连着一根不停歇地抽,尼古丁就能引领他们进入主的世界,一个无比美丽的心想事成的地方,所有不如意都开成花事。在焦虑这根锋利的钢索上,人生的短暂和漫长都体现得淋漓尽致。许多个夜晚,我回到家里,开灯,喝一杯温水,关灯,空落落地进入睡眠。那样的空落,并不是一个水分含量很高的水果,或是蔬菜、块茎、鸡腿、小鱼干,能够填补的。去吞下十个荔枝玫瑰圣多诺黑,或者一百片焙茶生巧布丁草莓蛋糕,也没有办法弥补一点缺口,解决一点问题。只是,甜奶油愿意抚平一些跌撞以后身上的淤泥和静电,像夜路上一支失灵笨拙却仍然努力亮起来的路灯,让人安静下来。糖在食管和血液里慢慢而郑重地航行,你知道是生物小分子物质在作用,但你更想相信:不拒绝甜品,生活也会变得甜一点,这应该是最基本的礼尚往来。

二零二三寒冷的年末,终于撕毁戒糖计划单,拎着满满一包广莲申登上回家的地铁。车门关上,似乎狼狈的心情也稍微缓和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