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燃处

Kevinz Blog

生活

拒绝援助物资到来的陆家嘴街道,同样拒绝春天到来。阳台上生活着一盆白掌和两盆绿萝,如今又时而多出一些卷心菜、西葫芦或发芽的马铃薯在一旁陪衬。时间变得抽象起来,在相同的日子的序列里,我开始记不起哪天应当给它们浇水。也时而懒惰,记不起要给自己浇水,就顶着油亮的乱发昏昏沉沉地睡去。

四十几天后,我认为日子总会是这样,在本质上和以往也并无什么不同,除了失去春天的浸润而变得干瘪。但最初并非如此。对浦东区和评论区的封锁如此突如其来,你听到来自云层的绳索和铡刀的声音,随后时间被整齐地切出一道裂口,如同切开新鲜的豆腐。以那里为锚点,淤泥般浓烈和沉重的喊叫像从豁口流动扩散的暗血,很快就定型、风干,在皮肤上产生裂璺,剥掉,离开视野。阳台上的白掌开了花,小区被一层克莱因蓝色的铁皮封锁起来。这颜色鲜亮美丽,表示它没有落后于潮流。

手机像是拥有登方舟之抽奖资格的票券,在极小的概率下,它能够争取到高价购买食物的资质。在某些居委会的存在意义不如一棵白掌的社区里,拥有手机的年轻男女由此抢夺体面生存的权利,不使用手机的老年独居者则面临履行死亡的义务。小区群组里有许多人没日没夜地吵架,人们无法互相说服便继续吵架,达成现金流般的动态平衡。一些人拒绝下楼核酸采样,但下楼丢垃圾、取件与吵架则百无禁忌;事实是,哪怕有一户没有当日的核酸结果,楼栋的解封就无法开始倒计时。邻居这个群体从前始终面目模糊,如今你则能清晰地看到自私的光辉在许多门户闪耀,并经久不息。物理意义上的邻居,在价值观层面也许相差十万八千里。尽管志愿者们如此努力,只要这些人大门不出,胜利果实就仍是悬在空中的明月。

在家办公也没什么水土不服,只是把通勤的时间一并腾挪来用于工作。于是前脚切开胡萝卜,后脚便去开评审会议;前脚安抚了客户,后脚便把腌好的翅根送进冰箱。生活与工作的平衡逐渐从互不侵犯转化为共存,也正因如此,工作和生活以外的事情就难以像往常一样进入我。不论是刷碗和修剪指甲还是应付疫情时代的催婚,都令人失去行动的心力,也就只能随波逐流。许多事情无法抗拒,比方说指甲长了就要剪掉,碗筷脏了就要洗干净,不然就难以存继;也有一些事情尚可以抗拒。但许多人把他们搞反了。

有些时候会有一些短暂的不理解。在订了五点半的闹钟起来抢菜但是一无所获、楼上楼下只隔一层地板的邻居紧锣密鼓地隔离转运的当下,在小企业无法复工接连倒闭、强制上门消杀成为威慑、许多人由于医疗资源有限发生各式各样悲剧的当下,偶尔家人仍会排除万难单刀直入地介绍万里之外素未谋面的某个同事的小孩,仿佛婚姻是脱离苦海的向导,是完美生活的敲门砖,是金身不坏的疫苗。但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在血缘以外,没有什么关系比令人愉快、放松、感兴趣的关系更重要。放眼望去,许多喊着婚姻悬壶济世口号的人,其婚姻生活本身就是一则负面教材。在真正遇到无法更替的对象和愿意做这件事之前,任何干涉都是无理和粗暴的。单纯为了给社会的某几项参数做贡献,给民族的大义和传承做贡献,并不是我生活的课题。

解封来临之际,小区发送过一次出入证明。凭借这一令牌,人可以短暂地外出两小时。我看到熟悉的景色,但是杂草丛生。街道上只有无数仿佛复制粘贴出的外卖员,向各个终端输送物资。一些大型超市的入口处被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封锁,同样需要凭借特定的证明在特定的时段才可入内,令人联想到一些启示录作品。一些停在路边的货车里,司机脱下口罩睡眠。四处平静无波,你能感受到有些东西在复苏,但它当下如此平静。凭借这样的情景,你无法联想到这两月里难以数清的奇幻新闻,也无法联想到与之相关难以数清的不甘、疑惑、委屈和愤怒。我没有切身经历,但那些个体经历了,或许还为此献出生命;随后被迅速淹没在洪流里。城市与自然,和社会进行短暂的脱节。

封锁终于解除之后,官方的说辞开始变成:这座城市从来没有封锁过。两个半月的时间如幻梦,但春天的消失无可辩驳。尽管他们或许同样并不愿意承认。居委在社区小群里致谢,但他们才值得被致谢,这里的许多住民并不值得。

一切当然还要继续。但事实上,这段极简的日子并没有剥夺我生活的核心,或者说至少没有令我的生命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截。我喜欢适宜和适量的社交,也喜欢独处。做喜欢的事,创作、游玩、学习、聊天,耕耘自己的世界,也仍然造访其他人。随着城市运作重回正轨,外卖逐渐恢复,逐渐能够点到喜欢的菜色;或许在月中,也可以去找好友叙旧和叙新,去看演出和饱餐一顿,去其他城市游玩,或者回家里住几天。随着成长,许多雄心壮志被消磨,对不切实际的自我意识感到羞耻,理想生活从成为英雄到成为普通人,但也更清楚想要得到什么。阳台上的白掌和绿萝仍然艳丽,它们是我朴素又富足时光里的见证者,我在两天前才浇了一次水。浇透,水分刚刚微微渗透到花盆底部的状态,是最合适的状态。

这是我的生活,我也并不想要轻易去改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