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燃处

Kevinz Blog

房东

房东和租客群体之间的矛盾是潜藏在繁荣社会进步公海之下的一块暗礁。事物的发展始终不是一成不变的,经历数年风雨飘摇,椅子和墙壁也很难是一成不变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个出租屋,赫拉克利特的观念如同一道神谕。但房东则希望房间内的一切都处于绝对刚体状态,不受万事万物影响,成为宇宙间永不变化、永不消减、永不反应的遗世独立的部分。我的房东及其夫人或许对熵增理论有独特的见解,当然这也令我们观念上的冲突不可调和。经过数次交流,我已经确信这位房东的性格古怪偏执,其妻子则是骂街这一艺术领域的巨擘;如果考虑到相由心生这一层意思,那么这印象的形成则可以追溯到更久远之前的见面的时候。

我深知他们的高标准严要求,因此在交付房间的最后一个早晨,我使用钞能力召唤来数位清洁卫士,在 Make My Room Great Again 之口号的感化之下,一同对房间进行为期四小时的彻底的复兴工程。我作为一个晚睡晚起的常规当代青年,早上七点的上海就如同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一样遥不可及;加之前一天刚刚搬家,我身体里的疲劳和乳酸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但房东二字散发着惊人的灵压,这令我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逃课的途径了。负责清洁的两位阿姨甫一进来,就环顾四周说:这面积中午之前可能搞不完啊。随后她们立刻收回目光,并开始长达半小时的聊天。这一屋里着火反而看电视的举动令我瞳孔地震,震感在她们结束聊天后跟我索要扫帚和簸箕的时候达到顶峰。我原本还以为她们能像罪恶王冠的女主角一样从胸口抽出清洁工具呢,真是太可惜了。

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供打扫,意味着我们事实上就是在和死神赛跑,也就是和房东赛跑;但这两位清洁者作为专业人士,扫黑除恶的水平不得不说确实令人惊叹。两个半小时之后,原本需要四个小时的清洁工作宣告完成。如果不是这样游刃有余,或许最开始聊天的时间就会有所缩短,但不聊天是不可能不聊天的。即便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其自然流露的那种浓烈的战友情还是冲破了表达的桎梏,令人无比动容。虽然被收了四个小时的价钱,但由于燃眉之急得到缓解,我仍然为之动容。

望着整洁的房间,我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种感动。微风吹进北边的窗户,又从南边的窗户吹出去。和他们一起忙碌了一上午的我,此时正坐在自己房间干净整洁的床垫上,欣赏一株因为买了搬不走又不想搬走而留在房间角落的天堂鸟。我不会再买天堂鸟了,养散尾葵或者袖珍椰子都是更好的选择,但此刻这尤为不重要。将心比心,如果此时作为房东,挑出问题的难度简直大于把这棵笨重的天堂鸟从这里搬到虹桥火车站。如果每个房客都能如此,世界一定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唯一的问题是,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客厅玻璃桌子的一个角撞碎了。太令人遗憾了,这下或许要从押金里扣一些费用了,但别无他法。除非房东老婆在这里放了一个 MOROSO 的其貌不扬款式等待着不谙世事的租客撞碎它从而讹一笔巨款,否则我不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我需要坦诚地明确说明这个部分,我这样想着。

做好一切准备,疲惫的我给房东打电话,他说:我一点到。我说:我下午要上班,能早点吗?他说:这样啊好的没问题没问题。

然后房东在十二点五十九分准时赶来。大门连咚三声,揭开了验收的序幕。

验收过程以房东老婆的一声“不行”为嚆矢。还没等我说出一个字,这对夫妻就脱兔般心急火燎地踏遍屋内每个角落,和极速前进综艺里那些为了一百万元奖金而拼命的选手们如出一辙。那位女性的骂街难度系数和动作完成质量仍然保持着一贯的高水准,除了签合同那天以外,她从来没有令人失望过。而男性则更加雷厉风行,一边踏一边发射一些诸如“这里怎么他妈的坏了”的言弹。他确实没有说“他妈的”这个词,不过夹杂一些裹挟风雷的、我听不懂的方言词汇,根据语气来判断似乎相较之他妈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完全是一种在我预料之外的状况,我像个没写作业的低头认错的小学生一样不知道该在哪里站着,而房东夫妻则像小小梦魇第二代作品中具有蜿蜒曲折脖子的恶魔老师,似乎只要发现房间里的一些问题就能获得荣誉奖章,获得与聂元梓等人共进晚餐的机会。押金在这二位手上,我固然无法一走了之;但在这里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控告和指责,也不太符合我乐观节能主义的人生信条,真是令人为难。只有凯文受伤的世界形成了。

房东要求把所有的家具恢复原位。我们居住期间确实改变了家具的位置,因此这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虽然原来的布局不合理到只适合回来就睡觉的人居住,并且我猜测新搬进来的租客也会重新排布位置来满足他们的需求,但为了赶快结束赶快去上班,我决定照做。适当的妥协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争执,我这样想着。

但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原本家具所在位置下面的地面,我并没有清扫。于是,在房东和我把大床移位之后,藏在下面的废旧塑料薄壳、旧拖鞋、废纸和方方正正的一块灰尘出现了。这是扫一扫就能解决的事情,但房东老婆的眼睛突然亮得像天狼星,我深刻感到她就算吃到了柴犬币的千倍涨幅都不一定能亮成这个样子。她迅速移动到前面指着那里不可置信地说:我操的!她确实没有说“我操的”这个词,不过夹杂一些气势磅礴的我听不懂的方言词汇,根据语气来判断似乎相较之我操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位你一言我一语,用优美的汉语的变种塞满时间的缝隙。事实上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就在持续不断地塞了,此刻则塞得更加紧实。与他们接触的人也或许都会遭到这样的扫射,只有千百年后采用碳 14 测年的科学工作者例外。这时的我就不仅仅像是没写完作业,而是到了被班主任发现偷偷去网吧台球厅的程度。我明显感到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和灼热,却不知该做什么。我能做的也只是少说一句“事物的发展始终不是一成不变的”的道理,好令这对红色的夫妇不必释放出终结技,令我人财两空。

时间被耗散,我一个如此热爱工作并渴盼去上班的人如坐针毡。不久后,下一任租客风尘仆仆地赶到。房东老婆于是开始有意无意地渲染我们弄坏她提前安置好的两张小桌子的恶劣事迹,音量刚好大到新租客能够听到的程度,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不过那小桌子放一个箱子就会塌陷断裂的事,她显然不想提到,正如她同样把衣柜的门原本就难以推拉的责任一股脑浇到我头上。是否该称这种行为是一刀切呢,如果是的话,这位其实有能力去极个别基层体制内执行部门工作的;如果并非一刀切而只是选择性讲故事,那去一些日本政府拨过款的公众号当撰稿人也未尝不可。但也很难说,毕竟“无论如何就是你干的”这种论调似乎也值得与聂元梓等人共进晚餐几回了。房东老婆宣称客厅的玻璃桌子价值四位数、塑料凳子则是三位数,并作出阿瓦达索命一般的扭曲表情,痛心疾首程度不亚于十二兽首离开圆明园。相比之下房东本人在这方面就善良许多,他在我进行关于厕所马桶冲水按钮失灵一事的报告后施以大赦,并表示这种非人为问题大概或许可能应当不需要赔偿。这让我感激涕零,也令十二点钟之后这一历时仅仅几十分钟的极速 PUA 显得颇具成效。

新来的租客是懂事的。她们没有因为房东的一面之词就对我产生负面印象,这就已经远远超过了雅虎的大多数网民。当然也不一定如此,或许她们的内心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只是隐藏在笑面之下,那么情商就更高一筹。想了想我现在面对房东或许也是这个状态,在拿回押金之前,我就是任人凌辱的乖巧的奶猫。基于她们的提问,我叮嘱了一些有关这间房子的奇怪设计和房东雷区;随后,临近两点的时候我终于得以脱身。走出楼道,天空晴朗得令人昏眩,我登时能够理解阴暗森林的主角回到城市时的复杂心情。室友作为后盾,在中介方打探到了一些不错的情报,也就是乱扣押金如何报警的相关案例与事宜。执行更强硬的方式不是我的特长,不过如果到了非要体验一下的地步,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喜爱干净,也少有人会蓄意破坏住所。但把无意或可以妥善解决的问题作为不可饶恕的罪名加以指摘,再顺水推舟到不返还房租的结局,就令人火大了。一排房子钥匙确实令这位房东夫人底气十足,这令她们三番五次飞到夏威夷姐妹聚会,或是令她们因为人生太过无聊而想尽办法体验生活。可是文化水平和基本的为人处事的家教的空缺如此突兀地横亘在这里,使其即便穿上饱和度最高的红黄蓝绿碎花裙子,也无法令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当然了,来自张江打工仔的好感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重要性。我赶在能够刷卡的最后一分钟跳进公司的旋转闸门,打开电脑看到同事和老板对我关于前一日搬家而没看到紧急消息的致歉邮件的回复,听到咖啡机打奶泡时簌簌的声音,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交流和理财居然有共同之处,认知范围之外的钱赚不到,认知范围之外的人也谈不来,于是我庆幸房东就只是房东罢了。我们的关系如果到这一刻就结束,那这就是本月我最由衷开心的一件事。阿弥陀佛。哈利路亚。

遥想大四那年和另一位亲密好友租住,当时的房东是一对上海夫妻——他们最开始有点吓到我,因为他们神情严肃声音洪亮地提出了包含出门前一定要关窗并放下所有对应的百叶窗、做饭时客厅门不能开着、鞋子有严格摆放区域、墙面上即便是免钉的挂钩也不能使用等等若干规矩,并表示此前这处所是婚房,要我们务必仔细照料。我战战兢兢照做,他们偶尔来看看。最后搬走那天,我同样从头到尾清洁一遍,而他们巡回一遍,指出一些不足的同时也指出解决办法,于是交接非常愉快。他们说“谢谢”和“辛苦了”,这两个词在信息传达上其实无关痛痒,但它们有人味。

每当碰到这种麻烦事的时候就会想念托管公寓,真的选择了托管公寓又会因为别家房租便宜而离开它。人真是复杂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