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是美好的时刻。每到周五,我们都互道 TGIF 并提前二十分钟下班,令身心充分浸润双休日神圣的光辉。这本该是一个传统的周末,在家办公的我边关电脑边预订了 FENOLI 两人晚市的座位,准备接受西班牙烤乳猪及黄鰤鱼片佐椰奶泡沫的洗礼;但群里突然传来坏消息,称办公楼突然被封锁,当天去办公室工作的全部同事作为密接排查对象,不得外出。这一消息令人震撼,但此时已接近晚七点,大多数人已经脱离工作模式;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也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出门。可没过多久,又来了一记补刀:任何员工只要一周内曾经去过公司,都必须立刻马上全部返回所在办公室,接受数日的隔离。最高管理层已草拟出紧急邮件,即将在两小时内按下投递按钮。
这一内部消息来自保洁阿姨。众所周知,她们的消息管道极其庞大和灵通,令人不得不信服。即便彗星即将毁灭地球,保洁阿姨也将领先于 Kate Dibiasky 和 Dr. Randall Mindy 知晓状况并通报全球高层,在载满核弹的火箭将天体撞偏后深藏功与名,继续修葺公司二楼咖啡角高桌上的蝴蝶兰。
疫情不分昼夜在网络与新闻中传播,但得益于严格的政策,现实生活此前并没有多么受阻;于是大家脱下口罩,在奶茶店吮吸芝士、在电影院吮吸彼此,久而久之,就吮吸到 Novel Coronavirus。二零二二年初的上海,自美国而来的高贵海归于隔离期间擅自出外逛街,带来远渡重洋的崭新的传播链。数日后,其所到之处播下的种子已然生长出恶之花,多人由此感染。事情逐渐水落石出:我司一名员工刚好在适当的时候,在零号感染者歇息过的饮品店不着口罩购买饮品,于是成为密接;又在适当的时候上班,于是全体员工成为次密接。
随即公司邮件真的发送出来,证实了隔离政策,并敕令所有人尽快返回。开始有人说:为什么是我?如果我不想呢?凭什么这样做?反复并且真心说出这种话的人或许是度过了顺利的一生。只有在成为少数群体的时候,才有机会设身处地感受这样的境遇。喜欢批判少数的人一旦在某些方面成为少数,哪怕没有什么目光透过抽象的有色眼镜投射过来,也会发出出离愤怒的控诉和指责;我们称之为教科书级别的双标。当然,挣扎没有作用,因为如果不到场,所有人隔离的时间都不会开始计算。那样的话,其本人就会成为耽误事的大罪人,也就更进一步成为少数中的极少数。权衡利弊这方面,他们还是很有一套的。
我于是迅速洗漱,和室友顶着零度的夜色来到公司,看到安保人员和疾控人员已经严阵以待。周五夜晚的公司大楼灯火通明(虽然平时也如此),气氛凝重,空调开足马力嗡嗡作响。来到工位上,早有诡计多端的别组员工提前订满会议室并在门口严加把守,作为过夜睡觉的场所;还有一位带了大型露营设施,并将之安置在打印室全域,宣告整个屋子归他所有。这样兼具野心、智慧与行动力的人,往往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真是气度非凡;要是穿越回古代,当一个董卓或者安禄山也绰绰有余。而其他的几十个人,也就只能在开放办公室这一有限的空间内进行业余的割据。室友驻扎靠窗的一角,以沙发拒之,固若金汤;也有我组同事带来速开帐篷,却乐于分享,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人。我则与一位同伴占领两个工作格子之间的酒柜区域。这一区域原本丢满空箱子、杂物和塑料垃圾,因此没有人打它的主意。我们费了一番力气收拾后,一片不错的处女地展露在眼前,令人联想到伊苏 8 里的漂流岛。尽管事后证明这里会被左右的呼噜声合围形成两面包夹芝士,它仍然是一个舒适暖和的临时安乐窝。
简单收拾妥当后,我们下楼进行核酸检测。这次检测格外严格,棉签穿越鼻孔内的警戒线,穿越血管神经网,穿越脑浆,穿越 Exxon Z-44 Chayvo 油井,穿越地幔,抵达棉签头所及的最深处。插入我的医生尚且温柔一些,但有几位同事事后感到天旋地转,疼痛的余波经久不息,想必这才是动真格的测试吧。
虽然这时不安定的因素还弥漫在空气里,但公司采取措施相当迅速,着实令人欣慰。第一天晚上便买来足够所有人使用的被子、方便食物和洗漱用品,除了相关人员购买的开小灶这一邪恶的、令人变异的外星阵营物质之外,大体都满足了公司人民吃得饱、穿得暖的基本需求。在物质基础达成的条件下,大家开始追求精神上的富足。人们自发集结成诸多队伍,掏出扑克、卡牌、掌机、平板、移动便携麻将桌,以吸引同类。平日吃灰的几台 65 英寸小米电视开始派上用场——它们被买来的目的是辅佐 Scrum Events,但显然这样的场合才更加契合它们原本的定位。
第一天匆匆忙忙结束。大家睡得都不太好,但睡眠时间短往往令我反而没有困意。有人清晨就在大声讲话,这导致我也没有兴趣继续躺着,也就早早爬起来。没有任何有关解封的消息,但早餐丰盛了一点,看来食堂的大师傅一清早就被召唤,用满腹的怨气制作出了美味的素包。打地铺才一晚,头上的油光已经初见端倪;想到几天不能洗头发,就已经隐约闻到二硫化硒洗剂的气味了。处于酒柜的临时小窝增添了新成员:同伴制作的、萃取 12 小时的美味冷萃咖啡。这饮料提神解渴,想必率先发现咖啡果的埃塞俄比亚人在使用 Oceanrich 电动研磨器和 Hario 冷泡壶将这些果子处理成芳醇的液体后,内心也一定充满喜悦。
因为具有一撒谎就脸红的属性,我对狼人杀这类游戏有天然的抵触;于是随着新一天的到来,我闷头加入年轻人众多的电子游戏行列。索狗的一个软肋就是 PlayStation 的便携性无限接近于 0,因此我只能背叛组织,成为临时任豚。此前令人恼火的新超级马里奥兄弟U在四人模式下难度陡降,摇身变成快乐聚会游戏。穿过甜点沙漠和苏打丛林,四位仁人志士披荆斩棘,向冒险世界更深处漫溯。与此同时,公司的执行部开始游刃有余了,不仅令食物质量稳步提高,甚至还忙里偷闲推出内部员工答题小游戏,快速回答诸如公司历任首席执行官全名之类考验搜索能力的题目,得分前几名可以获得礼物盲盒。顶楼的走廊里有人打起羽毛球,随后该球在多人目击下经由挑空区域坠下一楼;而走廊落地窗外的露台上,晚霞柔和而精彩,在凝集的云朵背后散发光芒。
菜式愈发丰富的晚饭到来,经过一天的磨合,食物的调度显然已经不是问题。几个小时的晚间娱乐之后,由于积累的疲劳,每个人都休息得很早。在关了灯的大房间里,不远处小声的对话和私语、身边人的呼吸,像闪烁的星星和来去的潮水。第三天,一切仍然有序,大家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更加纯熟的冷萃咖啡如约而至,马里奥一鼓作气推进到岩石山脉,小桌子上的烧烤和茶百道此消彼长,不远处的工作组兴致勃勃地回顾申遗作品《让子弹飞》,大会议室里许多人写起春联,打印室的帐篷国王则大摇大摆地吞食海量其他同事买的车厘子、并以身躯挡住 65 寸电视令路易吉不明不白地死亡。保洁阿姨拯救世界时不忘清洗水槽和瓷杯,一楼入口处年轻的安保面对来了又去的外卖吞咽口水,而做核酸的医生听取意见,将原本棉签的插入量缩短了 5 毫米。
许多人展示出工作以外的维度:有人将最终幻想第 10 代通关了 7 次,刷新了此前我的朋友群体中最高通关 1 次的记录;看上去投身于工作的临组中年同事有丰富的 NS 资料库,还能够行云流水熟练操作奥日小兔子。聊天令许多时间缝隙被填满,我起初为避免无聊带了本一直没读的麦克尤恩,也只翻了几页就被打断。还带了工作用电脑,但既然没有算三倍工资的道理,就始终没有掀开。
随着隔离持续 48 小时,夜已经深了,周末即将过去。气氛已经变得其乐融融,令人想象不到最初的凝重;如果首先看到这样的场景,很难将之与“集中隔离”四个字联系起来。这个周末就像是所有人在不寻常的地方做寻常的事情,直到公司发出一封解除隔离的邮件。解封与隔离一样突如其来:所有人两次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于是根据政策,转入下一步的居家隔离。大家放下手中的事情查看邮箱,并产生一些因人而异的细小的感慨。虽然很多人说着一心只想回家,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没有那么斩钉截铁地一心。游戏还没有通关,零食还没有吃完,临时小窝的地铺刚刚睡熟,就要离开这里了。酒柜区漂流岛重新变成办公室的一部分,围坐的方桌与小沙发都被拆分开来,回归会客的位置。老板开恩放了周一上午半天假,大家把座椅板凳、小米电视恢复原状,随后次第离开。走到楼下门口,忙碌三天的管理部和后勤部为每个人赠送新鲜花束,尤加利、玫瑰与花毛茛握在手心,令人开心和感动。
打车回家,路上收到一些不错的消息:打车报销、获得额外一天假期,还有来自公司总部的慰问和代金券。想想整个经历,除了起初的一点面对未知的恐慌,随后的一切都愉快而舒适,很少有不方便之处。这是我经历的第一次集中隔离,但如果要以把所有员工拉回公司为前提,这就恐怕是我能想到的最温柔的集中隔离了。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才感受到外企的好:同时期其他几处也遭遇了类似的集中隔离,但决策层究竟能不能做到以人为本,恐怕只有当事人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接下来的居家隔离的日子,想念此前常来家里打游戏的伙伴,想念本来约好周末要去吃牛肉火锅的朋友,也想念 FENOLI 的西班牙烤乳猪和黄鰤鱼片佐椰奶泡沫。